瑰丽的闽人文明与山水攸关、与海洋相连,与中原文明相通,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注脚
何家潭遗址的发现表明,在中原文明呱呱坠地之时,福建光泽地区也出现了有等级差别的聚落,并具备一定的聚落分区规划能力
《山海经》云:“闽在海中。”福建形成于山海之间,长约3752公里的陆地海岸线绵延曲折,2000多个大小岛屿星罗棋布
武夷山、福州发现的闽越国遗址是东南地区融入中华大一统的实证,也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共融共生共发展的生动写照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邓倩倩
偏居东南一隅的福建,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受山川阻隔,与中原腹地距离甚远。曾经,由于考古力量薄弱、成果阙如,学界一度认为“福建先秦无史”。
中国早期文明化进程的东南模式呈何走向?特色鲜明的海洋文化何以形成?闽越文明如何跻身中华文明之列?
知所从来,方明将往。福建地区的历史文明起自何处、如何演进,深深牵动着八闽儿女的心。一代代考古工作者接力拂去历史烟尘,一众文化遗存重见天日,填补福建史前文化序列空白,解开“何以福建”的文明密码。
诸多考古发现证明,福建从远古走来,瑰丽的闽人文明与山水攸关、与海洋相连,与中原文明相通,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注脚。
“山坳上的早期中国”
由北入闽,福建省南平市光泽县是连通内陆地区的重要通道,位于闽江上游富屯溪的源头。
2025年伊始,来自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及北京大学、闽江学院的考古队员们,在光泽县崇仁乡砂坪村何家自然村东侧的山岗上对一个个探方区域刮面,仔细检查地层中的器物或特殊陶片,留意土壤中的包含物。
“2021年下第一场雪时,我们入驻这个小山村开始考古调查。在驻地对面那座100余米高的山岗上,意外发现诸多遗物遗迹且规模较大。我们推测,这里可能有重要遗址。”何家潭遗址的发现者、闽江学院副研究馆员黄运明说。
果不其然,历时三年的调查揭开了何家潭遗址的面纱。该遗址面积超过30万平方米,文化层堆积最厚超过2米且遗存丰富,推测时间跨度为从距今5000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商周时期。
这一迄今为止福建地区规模最大、内涵较丰富、等级较高的史前中心聚落遗址的发现,打开了追寻福建文明曙光的新大门。考古队在这里发现了数段人工土垒墙遗迹,居住区、墓葬区、防卫区等聚落功能分区明显。而且,遗址点成片分布,推测可能存在中心聚落和次中心聚落的区别。
国家文物局发布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最新进展成果显示,从距今约5800年开始,中华大地上各个区域相继出现较为明显的社会分化,进入文明起源的加速阶段。
何家潭遗址的发现表明,在中原文明呱呱坠地之时,福建光泽地区也出现了有等级差别的聚落,并具备一定的聚落分区规划能力。有专家认为,这是“山坳上的早期中国”形态,对研究福建地区史前聚落演进与文明化进程具有重要意义。
不止何家潭遗址,近年来,武夷山葫芦山遗址、光泽馒头山遗址、浦城马道坪遗址、龙头山遗址等史前遗址的发现发掘,丰富了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内涵,成为福建“面向内陆文化圈”的重要组成部分。
过去有观点认为,中原夏商文明没有到达偏居东南一隅的福建地区。在一代代考古工作者“一铲一刷”拂去历史尘埃的过程中,历史认知被一次次刷新。“我们推测,中原地区、长江中游地区以及东南地区在这一时期存在一种文化交流模式。”福建省考古研究院院长王永平说。
以器载道,中原文化南下影响福建地区的考古实证频出:在闽北,被视为夏代王室礼器的象鼻盉在光泽出土,浦城管九土墩墓群中一次性发现10件造型精美的越式青铜剑;在闽南,浮滨文化遗物中出现祭祀礼器牙璋;在闽东,黄瓜山文化陶器上出现青铜器云雷纹等。
另有迹象表明,在夏商时期,“福建瓷”或已跨越山海与青铜文明相遇。在河南二里头夏都遗址、陕西西安西周时期的大墓中,都发现了产自南方的原始瓷器。学术界普遍认为,原始瓷器是由南方向北方地区传播的。而对浦城猫耳山、永春苦寨坑的持续考古发掘,已实证福建地区是中国最早的龙窑、最早的原始瓷器诞生地。
青铜时代北方文明与南方文明的交汇处,是否有八闽器物的身影?这一点还有待进一步考证。而对于福建地区的早期文明图景,我们已可做想象:以原始瓷、硬陶为代表的手工业快速发展,大型聚落出现,文明礼制由中原南下,闽之“礼器”或作为文化使者向北传播。
向海而生 拓海而荣
为更加清晰勾勒福建古代文明发展脉络,2022年底,福建省文旅厅、文物局组织编制了中长期考古科研规划,旨在解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的福建文明进程。
“为了厘清文明起源的东南模式,我们兵分多路,开展深入调查、选点发掘。”王永平说,除了关注内陆文明的起源与传播路径,福建考古界还沿着海路追寻古人踪迹。
《山海经》云:“闽在海中。”福建形成于山海之间,长约3752公里的陆地海岸线绵延曲折,2000多个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最新考古调查统计显示,福建沿海地区近500处史前遗址大多靠近海岸线,背山面海。
在福建第一大岛平潭岛,来自太平洋的海风一如数千年前那般肆意吹拂着起伏的山坡。包括壳丘头、西营、东花丘、龟山等遗址在内的壳丘头遗址群,勾勒出距今7500年至3000年间的史前聚落演变与海洋文化面貌。
学术界普遍认为,距今大约6000年前,居住在中国大陆东南沿海的先民开始有组织、成规模地驾舟出海,向东向南逐浪迁徙,将文明火种撒向广袤的太平洋地区。
壳丘头出土的丰富遗存表明,这里曾生活着福建最早的海洋族群,即如今广泛分布于南太平洋地区的南岛语族早期人群。他们以海洋生物为重要食物来源,建造干栏式房屋,使用石锛制作独木舟,驾舟出海打渔、迁徙……
2023年,考古工作者在西营遗址发现3座头向、葬式、规模均一致的墓葬。主持该遗址发掘的厦门大学考古系教授张闻捷介绍,其中一具人骨的两颗中门齿疑似被拔除,“这种拔牙风俗广泛流行于世界近海和海岛地区,可能具有成人礼或巫术性质,反映出浓厚的海洋族群特点”。
在东花丘、龟山遗址,考古工作者发现,这里的先民们已经发展出由仪式区、公共活动区、生活区组成的大规模、高等级聚落。“仪式区或与祭海活动相关。”福建省考古研究院馆员危长福说,在这个时期,南岛语族人群的生活方式、手工业技术水平、社会组织形态以及精神世界均呈现新的文明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西营、壳丘头遗址发现的植硅体水稻遗存可追溯至7000多年前,陶片上也发现了稻、粟、黍等谷物的印痕。这是中国东南沿海岛屿最早的水稻遗存,揭示出丰富海洋资源背景下的农业行为。
壳丘头遗址群考古项目负责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周振宇认为,壳丘头遗址群对研究海洋文明如何参与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具有重要意义,由此可以了解海洋文明的起源、发展、扩散历程,也得以窥见内陆文明向海洋迁徙的特征规律。
在福建,蓝色海洋文明从上古时代就开始激荡澎湃的例证,不止于壳丘头文化。
2021年,在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100周年之际,昙石山遗址入选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该遗址位于闽江下游的一座海拔仅26米的小山丘上,因表征5000多年前“福建海洋文化从这里开始”而光彩夺目。
“一些出土器物如贝器、陶釜等,具有鲜明的海洋文化特色,是福建目前年代最早、最具代表性和最成体系的海洋文化产物。”福建省昙石山遗址博物馆馆长董平介绍,作为一种生产工具,贝器在先民的“讨海”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贝铲可用于挖掘滩涂里的海产品;贝刀可以刮削动物毛皮、鳞片等。
昙石山遗址出土最多的陶器为陶釜,因其中不少底部有火烧痕迹,专家推测为炊具。“几千年前,处于江海交汇处的昙石山先民食物烹煮方式已更细化。”在董平看来,这是海洋文化特色的重要例证,也是福建饮食文化的基因载体。
更令人惊喜的是,早期海洋文明与内陆文明在此碰撞。贝器、陶釜之外,昙石山遗址还出土了一些彩陶,与河南三门峡仰韶、陕西西安半坡、甘肃临洮马家窑等地出土的彩陶特征相似。可见,在仰韶文化晚期,昙石山文化与华夏中原文明之间存在交流。
人类学者对昙石山出土的人类和动物骨骼进行了骨胶原和骨磷灰石同位素比值分析,推测海洋性食物和大米等碳水化合物是昙石山人饮食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丰富海洋资源背景下农业行为的出现和发展提供佐证。
此外,考古工作者还在这里发现了近百座墓葬和陶窑、壕沟、灰坑、祭祀坑等遗迹。不同墓葬随葬品多寡有别,其中一座最多清理出大大小小的陶釜共18件,数量之多极为罕见。这说明当时已出现等级分化。
董平说,昙石山文化前后持续时间达2500余年,距今年代下限已接近史所记载之闽越国时期。昙石山先民在走向海洋的同时,也面向内陆,肇基了闽族文化繁衍为华夏周围六大方国和族属之一,以“七闽”之名被载入周王朝典章制度《周礼》之中。
绚丽绽放展芳华
东周之后,从浙江传播而来的越文化与福建闽文化相结合,逐渐形成闽越族群,并将福建地区的文明发展推向第一个高峰,闽越国应时而生。
都城,是国家形态与文明形成的重要实证。一代代考古工作者上下求索,寻找闽越国都城遗址。在靠近武夷山脉连绵起伏的丘陵地上,一个名为“城村”的古村落吸引了考古工作者的目光。
1958年,考古工作者首次在福建省武夷山市兴田镇城村西南发现一处保存较完整的古城墙。此后,长达60余年的考古工作让有着“江南汉代考古第一城”之称的城村汉城遗址面貌渐清。
据《史记》记载,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废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以其地为闽中郡”。后来,无诸和摇率众辅汉伐秦,“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闽越国作为汉代诸侯王国,存续于从公元前202年至公元前110年间,历时92年。
“考古已实证城村汉城是闽越国时期的一座王城,也是福建地区发现的唯一有城墙环绕的上古时期大型城市遗址。”福建博物院副院长、闽越王城博物馆馆长楼建龙说。
借助现代技术,汉代闽越宫苑的风采再现:王城之内前殿后寝,园林池沼大小错落,地下陶水管曲折有致。城内发现两组排水系统和三处进排水口遗存,可将污水直排到城池外,这是长时间有规划营造王城的佐证。
闽越王城博物馆馆藏有遗址出土的秦砖汉瓦。其中,长2米多的空心砖纹饰精美,是现今我国已发现的西汉时期最长的空心砖。瓦当上书“乐未央”“常乐”等字样,与汉廷宫殿所用规格相当。
此外,宫城外围分布着手工业作坊和建筑遗址,分为官署区、居民区、手工业作坊区。其中,密集的铁器作坊遗址印证了闽越人“善冶”的传说。
“这些都表明,东南边陲的闽越国西望长安,刻意追仿秦汉王朝气度。城邑布局精心,主次有序、严谨规整,处处体现出王城的威严和堂皇。”闽越王城博物馆副馆长魏超说。
近年来,福州屏山、冶山一带也发现了闽越国遗存,与城村汉城遗址的文化面貌基本一致,福州将其原址保护并建立起考古遗址公园——冶山春秋园。
“武夷山、福州发现的闽越国遗址是东南地区融入中华大一统的实证,也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共融共生共发展的生动写照。”楼建龙说。
知来处,明去处。跟随一代代考古工作者的脚步触摸福建史前历史,“何以福建”的答案愈发清晰:三明万寿岩,将福建地区有人类活动的历史提前到了18.5万年前;漳平奇和洞,填补了福建乃至中国东南区域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向新石器时代早期过渡阶段的空白;永春苦寨坑,实证福建地区在中国瓷文化发展史中的重要地位;壳丘头遗址群,为“满天星斗”的中华文明,再添一枚“蓝色星辰”……
近年来,福建持续推动文化强省建设,省委、省政府对文化遗产挖掘与保护的重视一以贯之,持续探寻福建文明之光,讲好福建古今故事,提升文化影响力,展示福建新形象。
2024年3月,壳丘头遗址群入选“202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聚焦“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考古研究,福建省文旅厅、文物局进一步深化文物内涵价值挖掘与阐释,努力实现以文化人、以文育人。同年12月开馆的壳丘头遗址博物馆,作为我国首个全面展示南岛语族文化的专题博物馆,将成为南岛语族研究的前沿阵地、人才培养以及对外学术交流的平台。
“我们将进一步深入挖掘、精心守护八闽文化根脉,从中汲取精神养分,厚植奋进力量,为福建新时代高质量发展注入强大文化动能。”福建省文化和旅游厅党组书记、厅长张源生说。■